凱瑟琳平覆心緒後，向站在不遠處的簡等人走去。

之前她與威拉德聊天時，伊麗莎白不時看向她，眼神中總是流露出淡淡的擔憂。

現在凱瑟琳過來，伊麗莎白立刻向前走了兩步，輕聲與妹妹道：“基蒂，你和戈登先生鬧不愉快了嗎？”她看見戈登先生離開時的神色不太好。

“算是吧。”凱瑟琳道。

伊麗莎白說：“我其實一直想建議你換一個出版商。”

凱瑟琳不由露出吃驚的神色。

“說起來戈登先生對你的幫助是我們全家人都值得感恩的慷慨，但他既然傾心於你，你如果無意，你們再有往來也許會讓人誤會。我們都知道你沒有這樣的想法，可大家不會責怪那位先生，只會以為你居心叵測，”伊麗莎白斟酌著用詞，“社會對女性總是過於苛刻，我不願別人說你一句不好。”

伊麗莎白的關心讓凱瑟琳十分感動，而姐姐的提醒亦是令人難過的現實。

凱瑟琳知道，以她和威拉德間的身份還有地位的差距，他們兩個任何往來都會被汙蔑是她蓄意為之的結果。

他對她垂青，是她心機頗深，利用手段迷惑了這位紳士；若她回應了他，是她終於如願以償，達到憑借美貌和心機實現人生階層跨越的目的；如果她拒絕了他，這恰巧證明了前一種猜測，她玩弄人心的心機取得了勝利，是在欲擒故縱。

伊麗莎白說得沒錯，社會對女性總是過於苛刻。

凱瑟琳輕聲和伊麗莎白解釋，說威拉德早已安排另一位先生接替他的工作，安排出版的相關事宜，兩人很久都沒有直接接觸，今天是舞會後的第一次。

換出版商的問題她也考慮過，不過若她剛出名就更換出版商，未免太沒有良心。沒有威拉德的支持，她不會有今天的成就。對方雖然不在乎這點錢，但她這麽做會內心不安。

凱瑟琳說道：“我想感情都需要回應才能繼續。戈登先生確實對我表示了好意，我不願他有任何誤會，所以拒絕的態度都很明確。他剛才惱火走開，便是被我的態度惹惱了。曼拉小姐過來和他說話，他冷言讓她離開。他大概希望我會問幾句他們之間的事，可我一言不發。他是聰明人，不會不明白這背後的意思。”

伊麗莎白聽後稍微安心，但又總覺得心頭有擔憂的情緒在縈繞。至於為什麽，她卻說不清楚。

兩人走到簡和艾爾瑪的身邊。艾爾瑪眨著眼睛，裏面滿是疑問在閃爍。不過她說話做事都很有分寸，知道她與凱瑟琳的交情還沒有到說這種事的地步上，是以一句都沒問。大家當無事發生般繼續著先前的話題。

這場以阿狄森·費奇作品為主題的文學沙龍預定於十一點開始。

隨著時間逐漸接近，凱瑟琳難免興致勃勃。她今天會來，除了不好意思總是拒絕蒂娜的邀請，另一方面，今天的話題她當然很有興趣。

若說她想聽讀者的誇耀，那其實小看了她。凱瑟琳很渴望得到讀者的意見與反饋，但礙於技術的局限，盡管她刻意在收集，但也只能通過報紙評論及讀者來信得到一小部分評價。

今天的場合於她而言是一個聽見讀者意見的好機會，雖然樣本只是一小部□□份尊貴的人，不具有權威性，但她想，大家在論證觀點時，一定會引經據典說上不少內容。在這其中，認同與批評帶來的思考是一個重要參考，而不同思想碰撞出的火花也許會為她帶來新的靈感與思路。

凱瑟琳對這場沙龍無比期待，她為此專門裁出一個小小的、便於攜帶的筆記本，裙子的口袋裏放著兩根德國鉛筆。她還小聲和伊麗莎白說，讓姐姐擋著自己，希望她記東西時不至於引起別人註意。

不過失望和意外總是來得很快，就像往常那樣。凱瑟琳今天註定聽不到讀者們的真心話。

當那杯紅酒灑在她的裙子上濺出一片片暗色時，凱瑟琳第一時間都沒能反應過來。

她聽到有人驚叫了一聲，隨後沙龍裏所有人都看向她，此時她依舊大腦有些空白，沒明白怎麽回事。

等她註意到簡那樣好脾氣的人臉上都刻滿了憤怒，她飄逸的裙擺因為水的重量在變沈，濕潤的感覺透過層層布料浸透她的皮膚時，凱瑟琳才後知後覺地低下頭，發現酒紅色的液體被潑在裙面上，留下幾攤暈染開的痕跡。

可惜這條新裙子。也可惜了這杯瑪歌酒。

凱瑟琳凝視裙擺幾秒鐘，隨後擡眸，眼神沒有溫度地看向站在她對面的小姐。

這位小姐她並不認識。她此刻的樣貌在凱瑟琳眼中也極為醜陋。其實她的五官是美的，打扮也足夠入時，可她臉上那股狂妄張揚的神色將美感破壞殆盡，只留下刻薄的蠢像。

她在感受到凱瑟琳的目光時先是一楞，不過她很快回過神，為自己剛才居然被凱瑟琳的眼神嚇到感到惱怒。為了掩蓋這一點，她本就輕蔑的語氣更加刻意，極度刻薄地道：“很抱歉，我剛才手滑了沒拿穩杯子，無意把酒灑在你的裙子上了。想必你不介意吧？”

這位小姐說著道歉，但態度卻是滿滿的陰陽怪氣，一點歉意也沒有。周圍響起嗡嗡地議論聲，在場所有人的關註讓她更加自得，她渴望別人的矚目，喜歡出風頭，更讓她高興的是，她親手教訓了這個沒有自知之明、癡心妄想的野丫頭。

這位小姐名字是凱西·克蘭。她的叔叔是一位伯爵。盡管她的父親什麽也不是，但這不妨礙她高人一等的自我定位。

克蘭小姐鐘情於心儀威拉德，她自以為掩藏得好，可其實大家都知道。不過她刻薄尖酸，沒人願意提醒她這件事，這反而又加劇了她的得意。凱瑟琳如果多費些心思便能想起來，戈登伯爵鄉村莊園的舞會前，她們坐在沙龍休息時，就是這位小姐堂而皇之地嘲諷曼拉小姐。

和曼拉小姐一樣，克蘭小姐也是從那次舞會註意到凱瑟琳。她打聽出曼拉的舞伴是堂哥後一直暗自竊喜，以為威拉德會邀請她，就算不是開場舞，一起共舞是必不會少。

可惜整個晚上威拉德就只和凱瑟琳跳了一場舞，後面全程亦在看她，沒分給自己半個眼神。

克蘭小姐認為這都是凱瑟琳的錯。一定是她用什麽下賤無恥的手段勾引了威拉德。不然她那麽卑賤，威拉德怎麽會對她沈迷？

但若因為這樣的判斷認為克蘭小姐沒什麽腦子，其實也不盡然。

在羞辱凱瑟琳前，她已經詳細打聽了凱瑟琳的出身。她聽到的消息不全面，但也知道了對方不過是瓦爾克子爵那位牧師弟弟的朋友，沒有什麽尊貴的身份和親戚。瓦爾克子爵在她眼裏都算不上什麽，何況這位拐了幾個彎的朋友？

她的行為是故意的，道歉不過是出於禮數。況且，她不道歉又能怎樣呢？

克蘭小姐倨傲地道：“這條裙子似乎超出你的花銷範圍，想必你的錢來之不易。不過我可以賠償你的損失，畢竟這對我不算什麽，對你來說卻可能需要好好求別人，你……”

克蘭小姐的話被打斷了。在她洋洋得意的“賠罪”時，凱瑟琳轉過身，在簡和艾爾瑪手中的酒杯端詳了片刻，選了更滿的一杯。

她從簡的手中拿過酒杯，徑直走向克蘭小姐。後者沒有註意她，還沈浸在出盡風頭的認知中，其他人卻有猜到凱瑟琳的想法，不由發出低呼。

凱瑟琳氣定神閑地走到克蘭小姐面前，沒有任何猶豫，也沒有說話，她只是擡起手，用力把酒潑到了對方的身上。克蘭小姐潑灑她的裙擺，作為回敬，凱瑟琳認為她要有些創意，所以她潑的是胸膛。

凱瑟琳由衷希望這位小姐能從中體會到自己猜錯答案。如果她真是這位小姐說的那種不堪身份，她一定狗仗人勢，把酒從她頭上澆下去。

克蘭小姐終於停下喋喋不休的演講。她不敢置信地張大了嘴，楞楞低頭看著被淋濕的衣裳。

凱瑟琳微微一笑：“抱歉，我也無意手滑了。我們扯平，我的裙子就不必你賠了。”

沙龍裏鴉雀無聲。

克蘭小姐楞了足足十秒鐘，才發出尖叫。

“啊！！！”克蘭小姐擡起手指著凱瑟琳，咒罵幾乎要脫口而出，但好在她想到場合於是艱難地忍了下來，被氣得渾身發抖。

凱瑟琳聳了聳肩，在所有人的註視下，不以為意地對侍者打招呼。侍者小心翼翼地走過來，凱瑟琳把酒杯放在他的托盤上，隨後走到蒂娜的面前。

蒂娜剛回到沙龍，她進來時，正看到凱瑟琳潑酒的動作。她的左側站著特雷西和威拉德，另一側，女管家正快速小聲地告訴她發生的一切。

特雷西看了看正走來的凱瑟琳，又望向自己的弟弟。毫不意外，威拉德臉上的笑意消失了，沈默無聲，他眼底醞釀著看不透的火焰。他想要往前走，特雷西立馬拉住他，對他微微搖頭。

威拉德深吸一口氣，沒有再堅持。

凱瑟琳走到蒂娜面前，微微鞠躬，隨後用所有人都聽得到的聲音：“尊貴的伯爵夫人，請你原諒我的冒失。我與這位小姐剛才不小心弄濕了對方的裙子，我想我們都需要找個地方清理一下。”

“真是一派胡言！！你分明是故意的！”克蘭小姐這會回過神來，站在她身後怒氣沖沖地大聲嚷嚷。

“這個說法非常有趣，這位不知名的小姐，雖然我確實沒什麽高貴的出身，但我實在想不出理由故意要與你過不去。”

“倘若你足夠貌美，那也許還能指責我是嫉妒，若你博學多才，也大可以對我大言不慚，但……”凱瑟琳輕輕瞥她一眼，輕笑出聲，沒有繼續說下去，但在場所有人都能明白她未言明語句中的輕視。

“我與你素不相識，之前我都站在沙龍的南側角落。如果不是你無意間繞過大半個沙龍，又那麽無意地走到我的身邊，接著無意手滑碰掉了酒杯，酒杯又很無意地不是垂直落地，而違背了牛頓院士的物理理論灑到我的裙子上，想必我也沒有機會亦不小心打灑了酒杯，這一切，只能說是上天安排的一場小巧合。”

“如果你不滿意，那我向你道歉，或者你大可以再灑我一杯。只要你消了氣，不再在沙龍裏尖聲叫嚷，破壞伯爵夫人精心籌備的沙龍氛圍和賓客們的心情，你要我怎麽樣我都可以配合。”

“你這個卑……”克蘭小姐被凱瑟琳氣得倒仰，可她又啞口無言，不知怎麽回應這滿是陷阱的話。

在她憤怒地想要咒罵時，蒂娜面無表情地道：“好了，克蘭小姐。今天在座的都是我的客人，請你註意你的言辭。”

“夫人，分明是她……”

蒂娜對著她，一字一頓地道：“我、說、好、了，不夠清楚嗎？”

克蘭小姐神情一滯，再也不敢出聲。

蒂娜小聲對凱瑟琳道：“抱歉，我會給你一個交代。”

“不必，我已經出夠氣了，只希望您能出面，讓她不會為難我的家人。”凱瑟琳道。

“你放心。”蒂娜正要接話，站在一旁的威拉德卻突然出聲道。

他緊緊地盯著她，眼神深邃，又一遍沈聲道：“你放心。”

凱瑟琳沒有回答。

蒂娜安排仆人帶兩位小姐去換身合適的衣服。沙龍裏的人都靜悄悄的，有心之人註意到蒂娜讓女管家帶著凱瑟琳出了門，而只給克蘭小姐安排了一位普通女仆。在伯爵夫人心中孰輕孰重，一目了然。

凱瑟琳感謝過蒂娜，隨後她挺直脊背，擡起脖頸，高高地昂起頭，在所有人的註視中走出沙龍。

而在那些註視中，她感覺有一道炙熱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，幾乎要灼燒她的肌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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